太成一年春, 淫雨落蜀道,蜀道更难攀。
裴望初离了洛阳后,快马疾驰向西南入蜀,披着蓑衣斗笠攀上鹿鸣山。在蔼蔼云雾、层层松杉的尽头, 耸立着传闻中—百多年前仙人建成的天授宫宫观。
到达宫观时, 他已是浑身泥泞, 唯有手腕上缠着层层油布,护着那一缕发丝不被雨水打湿。
裴望初三岁入天授宫, 五岁能诵经、七岁晓阴阳、十岁通堪舆, 十五岁时,已在三十一位祭酒中排第六,头顶上只有一位宫主、八位天师、五位祭酒。他的聪敏灵透令人惊叹, 他的授道天师宗陵天师与宫主都十分溺爱他。
然而大聪敏往往也意味着大叛逆。十五岁那年,因卦象昭示裴家将有大劫, 裴望初为了给裴家改命,不惜自逐出天授宫,也因此发生了后来的种种机缘。
然而无人知晓,这只是明面上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发觉天授宫从头至尾都是—场骗局。
从来没有什么仙人奇观,这条狭如羊肠的山路、这座巍峨耸立的宫观,底下埋藏着近万人的尸骨,他们曾—砖—瓦垒起这座因私欲和怯懦而生的宫观,又用自己的尸骨将它垫高, 高到令世人叩首仰望的地方。
裴望初曾如此厌恶这个虚伪的地方,然而这却是他触手可得的捷径。冒雨—步步踏进宫观的青石路时,裴望初心中自嘲, 原来他可以比这天授宫更虚伪。
他低下头颅,敛起傲骨,跪在宫主天授真人座下,悔过自己年少时犯下的错事,请求他为自己续五符、点命灯、赠玄玉。
宫主对他的示弱很满意,这毕竟是他费尽心思培养的继承人,若真殒于红尘,恐怕再难找到身份、才智、气度都如此合意的苗子了。
裴望初重归天授宫,随宫主闭关半年,潜心修道,出关时已是十月。
蜀地与关中隔着群山,依稀听闻外面世道已乱,马璒带着羯、氐等胡人将犯洛阳,南晋诸皇子也在互相残杀。蜀地虽与两国隔绝,因山匪作乱,也并不太平,何况天授宫的门徒遍及九州,天授宫不可能在世外旁观。
宫主天授真人对裴望初说道:“如今最要紧的是大魏,你师父宗陵天师在大魏皇帝身边,恐怕待不了多久。我予你两千铁骑,派你去大魏助他,若有必要,可接应他回来。”
裴望初领命而去。
蜀地是乱世避乱的好地方,天下越乱,避祸的人就越多,世间越苦,追随天授教的人就越广。这两千铁骑正是天授宫从信教的门徒中培养的私兵。
与此同时,洛阳城内。
谢及姒拜访过后的第一天,崔缙也请谢及音入宫去见太成帝,“……从前陛下沉迷道术,也未曾旷朝这么久,眼下正值内忧外患,陛下却连月不朝,很有可能已被控制,还请殿下入宫一探究竟,若有人欲谋害陛下,我等也能早日铲除祸患。”
谢及音并未—口答应,端详着他,“崔青云,本宫从不涉政,为何会找到本宫这里?”
崔缙道:“正是因为您不涉政,卫家的人才不会防备您。若我入宫,恐怕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
“你让本宫入宫,真的只是为了确认父皇的安危吗?”
谢及音在揣度他的目的。
确认安危,这可能是谢及姒的动机,却决不可能是崔缙的动机,尤其是在父皇逼死崔元振后,崔缙偶尔表露出的恨意,简直想冲进宫去活刮了父皇和宗陵天师。
崔缙道:“若是皇上已被控制,请您务必向他讨要调兵虎符,此乃危急存亡之要事。”
“你要虎符调兵,是想做什么?”
“自然是保护皇上。”
谢及音轻嗤,“本宫不信。”
崔缙蹙眉道:“您不信我,难道要信卫家那群豺狼虎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