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西大谷寺的骨灰堂出来之后的那天夜里,我在下榻的酒店做了一个很完整、很清晰的梦。醒来之后,记得格外清楚,就好像是亲身经历过一样。
那天晚上,我梦到自己是一个女登山运动员,梦到自己正在珠穆朗玛峰的北坡登山。
在两场暴风雪的间隙,独自在爬最后的1000公尺。
我已经精疲力竭,感觉到灵魂和身体的分离。
没有携带氧气瓶。
拼命呼吸,就是感觉不到氧气进入生命。
肺叶一张一翕。它急剧地扩张,又急剧地收缩。
在这个海拔高度上,空气极其稀薄,就连直升机的螺旋桨也无法通过高速搅动而获得托举悬浮的飞翔力量,只有苍鹰和秃鹫还能在天际翱翔。
全身的红血球高度紧张。它们每个都携带着最大的氧气量,开着呼啸的救生车奔赴身体各处皆濒临死亡的无数细胞。
很显然,这里的自然环境已经不再合适人类生存。
我的身体不断发出回头下山的呼叫。
这里没有同类。没有历史。没有同情。没有旁观。没有评论。没有回声。没有关系。没有记录。没有一切。
只有我和山。要么上,要么下。要么停,要么走。要么胜,要么败。要么生,要么死。简单。纯粹。
我不断地踹蹬着脚下的冰爪,拼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希望把极其沉重的每一步嵌入冰崖,希望站稳,希望获得立足点。
冰雪的碎末在阳光下飞溅。生命充满深不可测的劳乏。
头盔里的耳机中时断时续地传来一对夫妻的谈话。
不知在附近的何处,一个被刚刚过去的暴风雪困在海拔7000米以上位置、即将冻僵死去的登山者,消耗着最后的电池,和他远在千里外的妻子断断续续地,含混不清地对话。
他们隔着不可跨越的距离和高度进行生死诀别。
当他们的通话停止时,就是死神令他们永别之时。
死亡的征兆已经从各处显现。被困的登山者自我描述说,他已经双目全盲,体温下降,吞咽困难,消化停滞。
他年轻的妻子在远方哭泣,但什么也不能帮上忙。
我就在这种令人断肠的生死诀别对话当中,独自向最高点攀登。
我忘记了自己的来历,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忘记了自己的性别,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忘记了自己的国别,忘记了自己一生所有的欲望和失望。
我心里只有一样东西:再走一步。就一步就好。
终于,我的冰镐搭到了最后一个边缘。
终于,我出现在全球至高点的那条屋脊之上。
我周围的立足之地只有60公分宽。
60公分之外,两侧皆是深达数公里的陡峭冰崖。如果失足落下,有可能一直掉落到地球的另一端。
所以,我不能向两边的下面看。我抬头向远处看,以便忘记脚下的狭窄,选择的局限。
于是,我看见了笼罩星球的半个球型的天空,绵延的白云,我相信自己看到了半个地球以外远处的地方。
最后的100步里,我空前地激动和兴奋。
但那也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100步,长得每一步都需要花费1万年的时光才能感觉到地面的存在,长得不能判断是在云端行走还是在山脊上,长得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生而复死,死而复生。
当我终于走完这100步的时候,全身几乎冻僵。
耳机里窸窸窣窣的断续对话声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