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青砖地上,张鲸已经跪了整整有两刻钟,膝头犹如针刺的触感,不断提醒他,自己眼下哪怕已经是御用监太监,却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所以,自知能否顺利先过去这一关,就看现在,他哪里敢露出半点怨怼之色,脑袋低垂,眼睛只看着地面三步远处,甚至都看不到张宏的脚尖。
这是从前刚进宫时,他和十几个归在张宏名下的小火者一起学规矩的时候,上头教导的师傅千叮咛万嘱咐的。如今,那些小火者的名字,他都已经记不全了,有些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这深宫之中,有些则是年纪一大把了,仍在做些洒扫甚至倒马桶的贱役,也有些勉强有了体面,能让外人称呼一声公公。
但没有人及得上他的成就,因为他在需要的时候,能够小意善媚,也能慷慨激昂,能够公正明允,也能够翻脸不认人。但最重要的是,他识时务。
如今形势比人强,别说在张宏这边跪上这点时间,就是跪个三天三夜,捱过去之后又是一条好汉!
“事到如今,你还想说,就因为你嫉妒张诚已经是内官监掌印太监,所以就故意扮成他的样子去见何心隐,以此陷害?你打听到张四维派人去见高拱,结果在路上被人劫了东西,这还可以说是偶然,可你把事情压了下来,却还知道去松江找徐家人,从徐家老二嘴里把何心隐给撬了出来,又以人家的子侄门生为要挟,让人带着你要的东西进了京,你还说这只是一时起意?张鲸,你不是跟我第一天了,该知道我虽不如冯双林,眼睛里也不揉沙子!”
一进门行过礼后便****晾着罚跪,许久之后方才是这样凌厉的质问,张鲸却反而松了一口气。张宏开口问话,这至少比一言不发来得好。因此,他稍稍把视线挪出去一些,至少可以看到张宏的膝盖和脚尖,这才低声说道:“老祖宗,我知道错了。发现那桩事情的时候就不该隐瞒,就应该先来禀告您。是我吃了猪油蒙了心,想着此事可堪利用,便一步一步顺藤摸瓜,而见何心隐的时候,我最初不是为了张诚,只纯粹为了混淆视线,以防被人发现。”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了下来,发现张宏没有打断,也没有追问,他一面暗自琢磨张宏真正的态度,一面继续说道:“至于设计张四维,天地良心,我绝不是胆敢陷害内阁三辅,纯粹只是因为我想诈一诈他,然后拿到他手中那些高拱的文稿!老祖宗您年纪比冯公公大,资历比他深,这也就罢了,可冯保自己是司礼监掌印,您这个排名第二的司礼监秉笔竟然连提督东厂的名分都没有,这实在是欺人太甚!我只是想着,捏了高拱的文稿在手,日后有用……”
“呵。”
张宏笑了一声,终于打断了张鲸那听上去非常动人的陈词:“你难道不知道,我早就收到外间密报,听说了有人拿着高拱文稿要生是非,于是去找了冯双林?在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节骨眼上,你居然还能够指使内阁里头做事的小火者,往张四维的直房里塞那样的揭帖,随后就让人撞墙自杀,你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为了我……呵,你要是落在冯保手里,你扛得住东厂又或者锦衣卫的十八般花样?”
此话一出,张鲸不但不惊,反而心中大喜,一下子膝行几步上前,猛地抱住了张宏的大腿。
“老祖宗,我之前实在是不知道您找冯公公商量了什么,后来知道的时候,却已经收不住手了。我想着横竖也就是张四维倒霉,可他是内阁三辅,张居正援引入阁的,就算因此倒台,那和老祖宗您总是无干的。至于那小火者,他家里娘和哥哥全都是我养活的,别说为我死一死,就是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绝不会皱眉头,就和我一样,哪怕落在锦衣卫和东厂手里,别说十八般花样,便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刑罚,我也自然不会吐出一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