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箫曲流畅明亮,别有一股昂扬向上的斗志在其中。将人胸中沆瀣荡涤一空,空旷又敞亮。宛若风过草原,遇山而上行,击云荡雾之后,化鹰俯瞰万里晴空。地上原野、河流如棋盘,世间诸事,一时都清楚明白起来。
乐曲有时比文章更能展现人的心胸。
十四郎年纪尚还小,气力不如成人那般充沛,后继便稍有些乏力。天子见他竭力吹奏,便拍了拍手,道,“停下吧。”
十四郎便收了箫音。
天子想了想,道,“这不是你当日想吹的曲子吧。”
十四郎虽讶异,却并没有起意隐瞒,“……阿爹明鉴。”又小心问道,“阿爹是怎么看出来的?”
天子没作答——他其实比十四郎以为得要更深情些,他记得叶娘,也记得叶娘的祭日便在他寿诞前后……似乎是在上元节吧。他还知道十四郎温柔努力,幼学馆中那些皇子皇孙数他的学业最好,然而他生性沉默,没什么鲜明的特色,幼学馆的师父们提起他也只有“学业好”“寡言”“彬彬有礼”几个字可提,却都十分赞赏他。以这孩子的性情,纵使是在自己的寿辰,可因临近叶娘的祭日,只怕也无法作此慷慨之音吧。
天子只笑问,“原本要吹的是什么曲子?”
十四郎略顿了顿,才道,“是阿娘……阿姨生前吹的最后一支曲子,我想着……阿姨也许是想吹给您听的,所以……”
天子便愣了一愣,问道,“那为何又不吹了?”
十四郎道,“……阿爹看上去有些忧虑疲惫。”
天子又愣了一愣——这孩子玲珑心肠,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一时只觉愧疚怜惜。便招手令他过来。天子想说些什么,譬如夸赞儿子懂事一类,然而丈夫怜子时只觉词穷。语塞了好一会儿,终于抬手轻轻的抚了抚他的顶发。
天子手掌大而温暖。十四郎不知为何,只觉眼泪要溢出来,忙垂下头去。
天子道,“朕听师父们说,你功课很好?”
十四郎红着脸,点了点头。天子不由笑起来——原来这孩子是有“自己功课好”的自觉的。
便又道,“在淑妃殿里住得可还习惯?”然而问了就觉多余——叶娘一直都是淑妃殿里的婢女,十四郎其实自出生后一直都养在淑妃殿里。只不过如今名正言顺了而已。而以淑妃的教养,哪怕不喜欢十四郎,大约也不会给人留下嫉恨苛待的把柄。
果然十四郎立刻便道,“淑妃娘娘对我很好。”又道,“二哥哥待我也很好。常指点我功课,还说我是咱们家的小进士。”
天子被他逗笑,道,“就他那点学问,哪里能指点得了你?还不如去问你大哥哥。”
十四郎想了想,道,“大哥哥比较忙……下回我问问他试试。”
天子又笑了一笑。他自己的皇位就是从父亲手上夺来,当然不愿给自己也册立个家大业大的太子。但此刻也不能不承认,太子毕竟是淑妃所教导,性情确实比大郎和柔亲善不少——虽说淑妃三个子女都不聪慧,但至少品行上都是宽厚贤德,令人称道的。只十二娘一个骄纵蛮横了些,但这该怪他,也不是淑妃的错。而大郎既长且聪颖,却不得立,性情难免就消极沉郁了些。会消极沉郁,可见也有争位之心。只怕纵使他立了大郎,也不能安心……这倒不是大郎和二郎的过错。
一时竟想,若大郎和二郎也都在十四郎这般懵懂无害的年纪,自己也还在而立之初,血气方刚、年富力强……该有多好。
叹息了片刻,终知不能。
便令人传唤太子和澧王入宫,道,“就说许久没见他们了,怪想的。让他们来陪朕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