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太太心中算盘打得哗啦啦响, 表面仍旧风平浪静的盯着他微笑,徐少谦自是浑然不觉的。他也在笑, 笑的是别的使他开心的一回事。
徐少谦说,“近来几周天气都不错。”一边说,脑子动的却比思维还要快。心头想到一个哄太太开心的法子, 不自觉又微笑起来,嘴上却不大跟得上。
文妈也觉得稀奇,“老爷什么事这么开心?”
徐少谦想给太太一个惊喜,只摇摇头,乐得推门出去了。
文妈便又去看徐太太。
徐太太倒不急着问他究竟什么事开心——是很久不问了。很多年了,但凡在她面前, 徐少谦总是这样笑着, 即使天大的事也不让她担心。
到了她心里,却又是另一种滋味。他讲了, 她未必能懂, 没得木着一张脸凭白使他扫兴;甚至心里早已翻江倒海了,仍旧为了使她开心而编一些笑话来, 也不知是不是在心如刀绞的保持微笑,而她仍旧不能懂得他的苦与乐。有时这样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都益发使得她打心里眼觉得自己不算的是个好妻子——不是个好的倾听者,不是个好的解忧者,更要使他多一门心思来哄她, 为了她担惊受累。
其实从前也不是这样的。
三岁举家从北京城逃出来, 十几匹马车, 全带着父亲兄弟们的藏书。到广州很长一段时间里,因为家中兄长颇多,哥哥们去学堂念书了,能陪伴她的也只有那一些书本。但她偏不爱念圣贤书,独独最爱《忠烈侠义传》。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也是幺女,自小宠爱到大,即便差了些规矩,倒也由着她去了。
从前北京城里的百姓大多痛恨洋人,崇拜义和团,她也是。后来远在广州听说义和团被灭了,她伤心了好长时间,做什么事都泱泱得提不起兴致来;再后来,民国成立了,男人们剃了辫子,大街小巷里什么都是崭新的,她也欢欣雀跃了好一阵子;然而民国却不是她想要的民国,朽木似的旧朝代翻了页,仍旧还是乱糟糟的一盘散沙。
再后来,家里人给她寻了一门亲事——门当户对的人家,一表人才的少年。说是“少见的才学聪慧,神思敏捷”,父亲与兄弟曾叫他来家中一次,考他诸子百家与九艺之书,兄长拿洋文考他天文地理理化政史,无一不对答如流。一开始父亲叫她在帘子后头听着,本意是遵从女儿心意让她挑选定论,最后却当堂替她拍板作了决定。
一开始,她对这门亲事是千般的不情愿。她的意中人应当是文武双全,飘然盖世的白玉堂;而面前这个,不过是个面容清秀,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罢了。成亲那晚上,他却只跟她说了一句话——“你别担心。今天之后,未来种种艰难困苦,我都替你遍尝七分;柴米油盐的不如意事,便尽是我的过错。”
当时她听得心里嗤笑不止:你才多大,又能替我担当什么?
而他却说到做到。
世间种种艰难困苦,甚至生离死别,他都见过了,也都担住了——虽不足十全十美,但他都说到做到。
他与别的那一些背着家中妻子在外花天酒地的交女朋友,甚至再度结婚的男人都不一样。却正因为不一样,愈发使得她自惭形秽。
他越小心翼翼的将她呵护着,她便越觉得配不上他。不是不爱,也不是自尊。而是她的卑微,连喜欢都益发吃力。
他尝试了很多法子逗她欢心。
他从不嫌弃她如今面目可憎。同他外出,无数次被人当作是母子,他每每都会微笑着解释说,“这是我太太。”从不觉得她丢了他的人。
生不了孩子,没关系。费尽心思将家中侄子过继到她膝下——可她呢?最近文钧好容易亲近她一些了,自从那天烟瘾发作以后,虽然嘴上不说,每当见到她,却仍旧能感受到他的恐惧与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