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丝。
那些从小时候起就缠绕他的疑问,再次重新浮现在脑海中。
他问过鹿奶奶很多问题,比如什么是死,什么是生病,比如还要不要活下去……鹿奶奶总是温柔地看着他笑,说,等你长大,你自己会知道答案。
他想不出这个答案,于是跟着鹿奶奶学,他学会不再责怨生活,丧失愤怒和欲望,学来冬桐市人的寡淡和沉静,学到和小摊贩磕磕巴巴地讲价,学到剑走偏锋左右权衡,学到自己有模有样地开上修理铺,成为这一带的孩子王。
因为知道死期将近,所以没什么愿望。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无所谓改变,无所谓梦想,只是想生存,想守住自己和奶奶这小小的一角。
可为什么,连这一点东西,都无法守住?
起灵是第三天,鹿行吟一个人捧着灵位,走在送葬队伍最前,一直走到冬桐市偏僻的一座山中。
“好风好水,逝者安息!”
风水先生念了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人们抬棺入目,埋上泥土。
这个坟墓是鹿奶奶很早挑的地方,便宜,但不乱,不荒凉。老来无子女,阴宅之前无人祭拜,那时有人劝鹿奶奶:“再买块地方吧,买一个小棺,你捡回来的那个男孩子一身病,活不了多久的。”
那么好脾气的鹿奶奶,第一次像泼妇一样骂了人:“我老了自然要看坟地,你说这个却是在咒我孙子死,你安的什么心!”
“行吟,你跪下,给你奶奶烧点纸,请求她保佑你平安顺利。”
鹿行吟跪下了,看着纸钱燃烧的火光,什么保佑的话都求不出来。
“你说,大胆地说!”风水先生以为他不好意思,急着图彩头,笑着对坟墓拜了拜,“鹿家奶奶保佑孙辈行吟平安!在下头好吃好喝,来世享福!”
随后他把鹿行吟扯起来,催着他:“走,走,太阳下山之前走,记得走出去时,不要回头看,回头看了不好的,不然你奶奶挂念你,不肯走。”
山路要穿过一大片玉米林,前夜下过雨,山石泥泞。
鹿行吟被拉着转过身的一刹那,眼泪就冒了出来,他不出声,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快走,不要回头看,一定不能回头看!”有人来拍他的背,但他依然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什么话都说不了,如同提线木偶一样跟着走,只有眼泪源源不断地冒出来,顺着下颌滚进脖子里,湿凉一片。
*
“你也累了,这些是乡亲们的人情,你收着。”居委会大娘说,“好好休息,你还要上学,不要太难受,你奶奶肯定也不希望你难受。有什么事,再叫我们。”
家里一如往昔。
极小的房屋,东西多而陈旧,但鹿奶奶就是有把一切都收拾干净的本事,连泛黄的、破碎的胶布贴,都会擦得光滑透亮。
唯一的变动是他房里多了一台空调,鹿奶奶攒的钱给他买的,说等他下一个暑假再回来。从未启用,上边还蒙着防尘布。
鹿奶奶没什么文化,看电视剧的字。不会数学,却自己发明了一套只有她才能看懂的算账方式,如同孩子秘密的咒语。
鹿行吟去替鹿奶奶收拾东西。
所有的东西他都不想动,他从旧日的橱柜里拿出防尘布,给沙发罩上,给床铺罩上。
把鹿奶奶的东西收好放进柜子,锁起来,把家里的卫生打扫一遍。
茶色的玻璃桌上放着一封信。
已经填了快递单号,只等寄出,是给他的。
鹿行吟打开看了看,和以前不同,里边没有任何字样,抖了抖信封,却掉出一张银行卡。
深红色的银行卡,他很熟悉,再过多少年他都记得这张卡。
鹿行吟的手颤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