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月冷, 一室寂静。
卫国公正值壮年,又在宦海中沉浮许多年,见惯了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同僚, 此时被天子这一番直白至极的话怼到脸上,一时竟有些回不过神来,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一面想, 天子过了年才满十九、虚二十, 年轻气盛口不择言也是寻常, 更何况他过去就不是个肯依着规矩办事的;另一面又忍不住想,天子这些年愈发深沉, 谁又能猜得准他心中真正在想什么呢?
“陛下……”卫国公忍不住道:“还请陛下明示。”
烛光之下, 年轻的天子微微蹙起了眉心, 一张过于锋锐的面孔在此时更加显得冰冷难以接近。
然而他心里充满了迷惑。
舅舅要他明示?他不是已经明示了?难道还要他把拒绝崔思玉等崔家女子的原因一一说个清楚明白?倒也并非不能。
李瑜开始在心里细数:首先,他不喜欢崔思玉,崔思玉也不喜欢他,为何要将两个互相不喜的人凑在一起呢?道家讲顺其自然,倘若不是这层身份紧固,崔思玉自然而然不会有接近他的念头;其次,他的时间是有限的,每日除去睡觉那三分之一, 除去处置政务那三分之一, 能陪伴花宜姝的时间只剩下三分之一了, 其实细算下来, 连三分之一也不到, 一寸光阴一寸金, 这么小小的时间, 他自己都不够用, 怎么舍得让新人来分走?
其三,菩萨说一切皆空,可凡人生在浊世中,怎么可能两眼空空呢?卫国公是他的亲舅舅,当年没有他帮着太后多方筹谋,也许李瑜活不到今日,李瑜真不希望权力财色迷了舅舅的眼。他自己都做不到,他也不敢肯定别人能做到。他不希望舅舅在他心中变得面目可憎。
李瑜动了动唇,想要解释,然而他的心里话足有二百八十个字,如此啰啰嗦嗦地解释,似乎有损威严。况且舅舅是个聪明人,他提点一句,舅舅应当能明悟。
于是李瑜想了想,开口吐出几个字:“崔家的权势已经足够了。”
闻言,卫国公瞳孔骤然一颤,面皮也微微抖动了一下,片刻后他抬手深深一揖,“微臣明白了。”
他声音微沉,掩去了喉头的一声叹息。太后娘娘总想着亲上加亲,看不上崔家之外的其他女子,可是天子已经长大了啊,不再是曾经那个需要依靠母族的孩子了,崔家如今的如日中天,终究是令天子忌惮了。
李瑜忙双手扶起他,不让卫国公这个礼行下去,“此处不是朝堂,舅舅不必多礼。”
李瑜心中欣慰:我佛不度人,有心者自度,果然不错,舅舅立刻就自己悟到了!
省却了一番口舌的李瑜心情愉悦,想起来花宜姝夸过他笑起来好看,便试着朝自家聪明的舅舅露出一个笑来。
卫国公:……
见天子朝他露出冷笑,卫国公心肝一颤,得亏此时站在平地上,否则他就摔了。
发觉舅舅的那目光不似赞赏,李瑜慢慢收回了笑容,开始怀疑自己几天没练习微笑,是否发挥失常。
他沉思时习惯表情冰冷,于是在卫国公看来,这皇帝外甥是又在暗示他,可他都已经放弃让女儿入宫了,陛下能暗示他什么?莫非……
卫国公犹豫了片刻,开口道:“陛下,微臣有一事相求。”
李瑜颔首,“你说。”
卫国公开口,“微臣年事已高,近来渐渐力不从心,恳请辞去吏部尚书一职。”
这话说出口,卫国公只觉浑身一轻,虽然有些舍不得,但皇帝都表明了对崔家权势的忌惮,他此时不辞官,难道还要等着被天子找由头发落吗?
李瑜:……
他看了看卫国公红润的肤色,又看了看卫国公乌黑的头发。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嘀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