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便是历史的风趣之处了。
几十几百年后, 在后人看来清清楚楚的是非于时代的当局者而言却是迷雾重重的乱象,没人知道自己眼下做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甚至说不清那个早已竭尽全力的自己究竟是国家的功臣还是历史的罪人——他终究不再是少年人了, 缺少了当年那样的锐气与果决, 变得犹犹豫豫举棋不定。
“一国之本在于道路,方先生早就给过我这样的教导, ”他的声音更低了一些,嘴角有淡淡的苦笑,“所以当初他便觉得我辞官从军是一种逃避。”
“逃避?”她不解, 眉头皱了起来。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不必自己思考, 因此永远无法求得关乎道路的答案, ”他给了她解释,“这自然要算舍本逐末, 是逃避无疑。”
这又是令人感触极深的话。
白清嘉忽而想起,当初皖南的战事结束之后她和他一起乘火车回上海,在路上头一回听他说起了方先生为他拟的字、以及那字背后的渊源典故;当时他便说自己担不起这个名字, 还说让自己的恩师失望了,她不解其中的曲折、他却回避不说,而如今他的心门似乎终于对她完全敞开、愿意对她袒露这些难以言说的晦暗和软弱。
——可她却不喜欢听他这样自轻, 甚至心里已经有些不高兴, 忍不住反驳道:“这怎么能算逃避?任何一条路都需要有人去走, 倘若你不来做这个将军、那该由谁来做?徐振?冯览?还是什么欧阳峰?”
“你已经尽力了!”她再次重申自己的观点, “何况在我看来这条路根本不比别的路轻松——那些凭一张嘴一支笔说这个写那个的所谓名流大家, 哪一个能像你这样抛下一切从头来过?他们倒是大胆敢轻言‘道路’,可最后又有哪一个说对了呢?”
……义愤填膺。
他看她真是动了气, 于是反而要倒过来安慰她了, 一边无奈地把人搂进怀里轻轻拍着, 一边又哄:“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怪我不该再提……”
“什么不该再提?”她却更不满,还伸手推了他一下,“你就是说得太少,什么都憋在心里才会难受!”
顿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软了一些,小声嘀咕:“不过现在我总算晓得你在想什么,这还是好的……”
他听见了,摇头笑了笑,没过一会儿又听到女人问他:“那往后呢?往后你还会再信什么主义么?”
“心中无所信的人总会过得更艰难的,”她的神情又显得有些哀愁了,“譬如那些过多了苦日子的人总要信个教奉个神来安慰自己……主义什么的有时或许也是差不多的作用,再不济也能帮人找到些同样相信的伙伴,不至于太孤单……”
“倘若往后又有一种新的主义出现,你还会再相信么?”
“或者……你还相信会有这种主义出现么?”
那天的最后他也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累了、还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她也没有再逼问——白小姐一贯是这样,若是真不讲理起来便是天下第一的不讲理,可若诚心想要温柔便又是天下第一的温柔,她晓得他迷惘彷徨,于是也不会追着他的痛脚去踩,只默默把一切交给未来的时间去验证。
——而那天的那番长谈同样也给她带去了许多影响。
她们办刊物、本来就是要博采众家之言,其中牵涉的主义自然更是繁杂;而由于各类社会运动逐渐兴起,近来她们编辑部收到的稿件也越来越多,其中观点真可谓百家争鸣,谁与谁的见解都不同,且人人都有一番正经的道理。
她经常会翻看这些稿子,却没有办法分辨其中的正误,又想小小一本刊物尚且容纳了如此之多的分歧,遑论是一个有四万万人口的国家?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