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的墓打在我们自家地里,在村子西面。跟我爷爷奶奶的墓在一块地,却东西大约隔着二百米左右的距离,在村里这叫拔新营。我爸没有去守着自己的父母,是有原因的。
我们这一族的男人少亡。我爷爷弟兄四人,当时,只有老大还健在,其他三人,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其他支脉,兄弟中多有四五十岁的人早亡的。
当时,我二姐给族里一个男孩儿说媒,人家女方一口回绝,说:“沾着你们那一门儿的人免谈,少亡。”
这是当时农村的普遍现象,还是我们这一族血脉有问题?不得而知。少亡这一现象却是族人公认的,毫不避讳的谈论。他们的结论是:少亡是风水的问题,祖坟埋的不是地方。为了不再祸及子孙,族里再死了人,都另选新址安葬。
我爸是又一个没有逃过少亡命运的人。为了让厄运就此打住,我家人决定给我爸也另选新址安葬。
我妈说:“埋在哪,他自己已经选好了。昨天我跟几个孩子,在地里打营养钵,他晃荡着下地了。从来不下地,不知道那天咋想起来到地里看看。是不是有啥意思儿?【意思儿:方言,意思是征兆,兆头,鬼使神差做某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等。】也不过来帮忙,北边有一棵小桐树,他就倚着那棵小桐树,蹲在那吸烟。
我说:‘你不干活,搁这干啥,你走呗!’他也不走。中午我们都收工了,他还搁那儿蹲着不动。
下午,我看见树底下扔了一地的烟把儿。不知道搁那儿呆多长时候。八成儿他就选中了那块地,既然他选的地儿,就搁那打墓吧。地北头,营养钵池子北面小桐树那儿。”
依照我妈的话,我爸的墓开在那棵小桐树下。
棺木落入了墓坑,接下来要封土。亲人们都都扒在墓穴沿上嚎哭,封完土,我爸跟我们就真的天人永隔了。这是最后一次,我们可以看到他,虽然隔着厚重的棺木,却同在一方天地间。
我三叔家的女儿,比我还小一岁,跪在我前面,看起来比我还悲痛几分。
她回身拉我,拖着哭腔说:“你咋不往前来,以后你再也见不到你爸了!”
我依然趴在原地,木然的哭着。
我心想,以后见不到我爸,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还用你说。入土的人是我爸,跟你有关系吗?她做的那么悲痛,我很奇怪为什么?日后,我会为当下的不通人情,付出应有的代价。
一锹一锹的黄土砸在我爸的棺盖上,覆盖住了上面摆的柳枝做的弓,高粱杆做的箭。
小时候,我总是喜欢用柳枝做弓,偷妈妈纳锅簰【锅簰:方言即锅盖。】的高粱莛子,做箭矢,跟小伙伴玩射箭比赛,看谁做的弓能射的更远。
我妈撞见,她总是说:“玩这个弄啥,拿去扔了,不吉利。”我以为,是我浪费了纳锅簰的莛子,我妈才不让玩。原来她说的“不吉利”,是因为柳枝做的弓箭,是陪葬品。
我们被从墓坑旁的堆土上,劝解到下面的麦苗地里。很快,挖墓坑的土被重新填回去,地上隆起一个黄土的新坟。
入土为安,一切尘埃落定。
汪峰在他的歌《春天里》中这样唱道:
“如果有一天, 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我爸是幸运的,他没有活到老无所依,真正的留在了时光里。他悄然离去,埋在三月阳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