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木制的旧桌案处取来纸笔,写写描描。
这位枯坐山寺守了多年春秋变改的和尚说,不知施主见过多少人间疾苦,自己当年随师父外出,见过足有绵延数千里的流民,也见过商队数百人手尽遭贼寇斩杀,头颅悬在营寨外一步两枚,竟仍未有穷尽,只得沿山路从山巅营寨一路插到木桩上,才堪堪将这几百颗头颅数完,贼寨里大夫人心善觉得造孽过深,出言将师徒两人放去,光是诵经超度就花费了足足十几日功夫。听说那位大夫人是寻常人家姑娘,遭贼人掳掠上山被逼无奈做了大当家的夫人,等到师徒两人下山时,那位穿金带银的大夫人在山巅挥手有一炷香光景,迟迟不愿离去。说来也不怕公子取笑,那时真想着自己乃是个冠绝人世的修行人,最好能一掌掀翻整座山头,替这些位苦命人开个道场超度,使身首合一,总要干干净净入重泉最好。
所以总要想,文人志士多阴险狡诈,凭数首矫揉造作悲天悯人诗文,惺惺作态言说人间苦难多,为的却是令自身讨取名声,真到自个儿站到朝堂的时候却并不见得能有甚功业,譬如古时言说观耕百姓有感赋诗的大文人,做官过后贪奢骄纵,所以再瞧有颂民间疾苦言行不一的文人,反而觉得最是阴险狡诈。人有私心私念,谁人不盼生在人间过得更好,自己守寺多年,时常亦会做场浮华绮丽空梦,最差亦需将这茅庐换为处富贵大宅,重修山寺,虽醒时总要诵经解去贪念,可总觉无错。
“施主所言无非言说眼下人间人人为己,难以脱身,可实则方外之人亦是如此,既身在俗中何来免俗之说,往往见过天地终生之后,还要归结到己身己心上,凭此看来施主已是迈出一步,甚是可喜,但往往因己不由心,或周遭之人不合心意,觉出值此大世礼崩乐毁人人皆为门户私事过活,徒添无可奈何。”
“难有人左右大世,况且如若自身走到高处,亦往往为困锁束缚住少时心气志向,譬如总要说修行中人能一瞬千里,神通万千呼风引雨,但亦有所桎梏,摘星抱月实是虚言,心若无依无定,凡事做起束手束脚,怎可有所谓自在。”
云仲不曾想到这位看似木讷,瞧来又无甚高深佛法的僧人能有此言,相当不解,端起葫芦仰头灌将过去。
“如何解?”
和尚老老实实摇头,“不晓得,大概唯有将自己的事做好,尽力秉持本来念头,亦可找寻出回转兜圈的曲径,既随波逐流,亦不必随波逐流,能得自在就得自在,能言说自话便言说自话,顾及要顾及之事即可。毕竟旁人如何苦苦相劝,也不可在腰间再生两条腿替公子行路不是?”
破损到已瞧不出本来模样的山寺外,风定雪走,雪落风骤,云仲摇摇晃晃走出茅屋,朝一直静候在损毁官道两侧的几人招招手。
“卫兄总说要入京城,需事事考虑周全,想来这官道遭人断去亦需重修,顺手连这座山寺一并重建亦不算难事,顺带在这茅庐外另起座屋舍,不需华贵考究,遮风挡雨不在话下即可。”
几人面面相觑皆露难色,不过出京城前卫西武就已嘱咐过,凡这位云少侠所言,除摘星抱月这等力不能及的诸事,哪怕这位爷要将京城内外青楼搬空,照旧得咬牙散财,总归是有这么位以一敌二诛杀魁门中人与尚方温的狠主儿,去到落风台所受好处亦是数一数二,要连些银钱都舍不得,断然要失却这位高手里的高手,于是几人只好点头,本就是敛财本事相当高明,略微算算所需银钱,尚不必忍痛。
卫西武从来都觉得自个儿极穷,腹中既无文墨,也无甚文韬武略,浑身上下穷得叮当作响,只剩银钱,若是银钱都不舍得多花些,怎么都不算礼数到家。
铅云锁城,大片胜过柳絮的雪片砸落衣衫有微浅响声,沾衣不化落地不融,才出茅庐数步,山寺清冷景致尽显,一瞥郁气顿生,稀疏景物荒芜荒唐,残墙乱瓦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