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具后的音容,只见他青衣革带上,系有一块白鹿玉佩。再一次见到这块白鹿佩,是在舅父舅母要她为表哥行卷那天。她差点被端王孙所辱时,燕王出面救了她,她见他锦袍玉带上,正系有一块白鹿佩,雕镂形制与她那夜所见一模一样。
许是巧合罢,她不敢贸然相认,在感谢燕王时,只说谢他对一陌生女子出手相救。燕王闻言却笑说与她并非初识,说在此之前他已见过她。她心中猜想的答案已沉沉落定,但还是想听燕王亲口说出,就此继续追问时,燕王却笑笑说这初见留待日后再说与她听。
当燕王向她示爱并应了她所提出的三个要求后,这“日后”便有了一个准确日期,即他与她成亲之时。她犹记得人前持重的燕王,那日在她面前现出几分少年郎的跳脱与顽皮,有些神秘兮兮地笑对她道:“到时说出来,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那白鹿佩早暴露他的身份了。她望着燕王眉眼间飞扬的神采,心觉好笑而面上不露,只当全然不知,微笑地看着他问:“若我到时,一点都不吃惊呢?”
燕王道:“那我就再应你一个要求。”
他连那样悖逆世俗的三个要求都答应了,她实在想不出还能对他提什么要求,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迟迟不语。
燕王等来等去,最后似是等得急了,轻轻一跺脚,俯身附耳提醒道:“下辈子啊!”
呵暖的热汽激得她耳垂泛红,她后退抬首,见日光下燕王笑容明灿地望着她,那样干净明朗的笑意,就像春日里的暖阳,直能暖到人心里去。
可别说是下辈子,前世她与燕王都并没能走到成亲那一步,她也就未能亲耳听燕王说出,他就是清晏楼大酺那夜与她共作胡旋舞的男子。前世没有,而今世连初见的机会,都已被她一而再地亲手放弃了。
不得不弃,今生弃他、弃了这段血染的孽缘,是为还前世他待她的真情。也许上苍也属意如此,才令她将前世缘牵他们的面具,都不慎遗失了。前缘已尽,唯愿他此世安好、长命百岁。
小院灯熄时,周宫紫宸殿方才迎回它的主人。傅秉忠为皇帝将外穿的鸦青羽缎斗篷解了,左右小内宦立上前伺候更衣,将皇帝微服所穿的青罗长袍并系腰的银装蹀躞带、乌皮鞶包、白鹿玉佩等,都解捧给其他宫人,手脚轻快地为皇帝摘冠除靴。
傅秉忠悄瞥了眼被皇帝信手搁在案上的面具,近前劝道:“陛下,夜深了,且就安歇吧。”见皇帝“唔”了一声,立命云霜等宫女伺候梳洗,又因今夜不是自己值夜,在宫人伺候毕后,与他们将殿内灯火熄了大半,同退出了天子寝殿。
殿内,皇帝却辗转许久未能入睡,及睡了,梦中也不安宁。他近年来常做一梦的,梦中深殿幽幽,他手搂着一具娇软的躯体,躯体的主人轻声啜泣,泪珠簌簌地滴在他的手背上。当是温凉的,可他却觉泪珠发烫,像直烫到了他心尖上,总计也没落几滴泪的,可那泪水落下时,他却觉是惊涛洪流,将他心都淹没了。
从前这梦里,总是幽暗无光,他从未看清过那哭泣女子,而今夜,今夜他竟望清了她,竟就是浮香楼那慕姓少女的形容。她轻泣地梨花带雨,眸中泪珠滚滚欲坠又被她倔强忍住,鬓发散乱,两颊晕着病态的浮红,叫他望一眼,就禁不住在心中责备自己做错了,但到底错在哪里,梦中的他迷惘,梦醒后亦糊涂。
醒坐起身时,正是寅初—刻。皇帝抬手撩帐,望向那远处案上的一团乌影,想自己这是夜有所见、夜有所梦。
携这面具下楼时,原是要唤住那少女将东西给她的,谁想这小娘子走得飞快,像有猛虎在后追她,离了浮香楼就跟逃命似的,眼见着就没入人群中了。傅秉忠问是否要命人追回,言下似觉他对这少女起了心思,但他其实并无那样的心思,只是觉得她有几分意趣罢了。